有人纽西兰回来，问我想带些什么，他知道羊脂油、蜂蜜等“国礼”我都不喜欢。但回来看我总得让他有个“伴手礼”，免得疑心我拒人千里不甚欢迎，所以就请他带袋简装的全脂奶粉消除顾虑。在一个乳品大国，这应该是垂手可得，最实惠的礼物了，犹如在农场有人让带几斤大米。
小时候农场的牛奶多好喝呀，奶瓶就象一只玻璃杯，掀了瓶口那张难抠的圆纸片，首先就把积在纸片背面厚厚的一层奶油用舌头舔得干干净净，绵柔细滑，奶香浓郁。接着嘴巴对着瓶口，仰头咕咚咕咚就把一瓶牛奶喝了，瓶口象一枚圆形的图章，将一圈白色的奶渍糊在嘴巴上。
瓶子里浓浓的牛奶是倒不干净的，总有许多挂在瓶壁上，大人不舍得，倒点冷开水在里面晃荡，稀释了喝掉。“洗瓶奶”我喝不了，觉得比牛肉还腥气，原来一直以为“不吃牛肉却喝牛奶”又是我一个人的怪癖，后来偶尔提起此事，竟有好几位农场人号称与我同类。
以前农场人家烧菜做饭用的是柴灶，生煤炉都要到节假日，爆炒炖煮准备大吃一顿。没有煤气，更不知道微波炉，因此要煮一瓶牛奶很是为难，所以家里刚生了孩子，花十几块钱买只火油炉热牛奶，就是一个既奢侈又必须的事情，总不见得半夜里起来生柴灶，大铁锅里烧一瓶牛奶吧？我们家平时一日三餐都吃食堂，却有一只“齿轮牌”的十芯火油炉，母亲偶尔上街买点鱼虾回来自己烧了煞馋。
那时候有部不知放了多少遍的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里面有个镜头是列宁看见瓦西里在家煮牛奶铺（溢）了很是沮丧，便安慰到“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这句话就成了我们那代人常说的经典台词。我也心血来潮，点上火油炉煮牛奶，口中念念有词模仿那个桥段，最高境界当然就是把牛奶煮沸，又没有铺出来。
在一只带柄的铝制小奶锅里煮牛奶，是会拿冷开水荡出奶瓶里的剩奶一起煮的，一瓶奶掺半瓶水一点不影响口感，等煮开了锅边会形成一圈细密的小水泡蒸发掉，奶香就浓郁了。奶锅赶紧离火，不一会儿热奶上面就结了一层微黄的膜，据说那就是奶油。小铝锅里的奶还烫着，就先撩起那层奶膜稀溜吸进嘴里抿着，真的就是那种“含着怕化了”似有似无的感觉。
不一会儿热奶上面又结起一层稍薄的奶膜，算是给尚不过瘾的馋嘴一个安慰吧。依依不舍抿完满颊留香的奶膜，再喝热腾腾香浓的牛奶，喝完了还不忘用调羹把结在奶锅底下的“奶渣”剐得干干净净。
我们的童年确实享受了农场乳品工艺不发达的福利，放牧队的原奶兑水少，也没有提去奶油，六分钱一瓶，人人可订。但过年到上海就不一样了，牛奶贵还订不大到，即便是一毛三分一瓶的“甲级牛奶”，也嫌稀薄寡淡，煮开了只能结一层薄薄的奶膜，好不过瘾！
今年上半年回农场，发现一件新鲜事，有的饭馆里有新鲜牛奶当饮料供应，据说是附近光明乳业当天的鲜奶，我很好奇地叫了一匝，吃过以后感觉依然不是农场放牧队的“无印良品”，最多也就相当于从前上海贴牌的“甲级牛奶”。
这种鲜奶虽然产自农场，但乳品工艺已是吸骨入髓，不可能再象以前那么粗放经营、原汁原味了。真不好意思，前两天还看到季兄转发的微信，毕竟“选光明奶更安心”与“更可口”是两回事，因而也不算得罪。
80年代到上海工作后，因为职业相关可以订一瓶牛奶，每天早晨集中放在宿舍楼下的奶箱里，上班下楼经过时拿了奶直接就喝，喝完了瓶壁竟比在农场荡过的还干净，可见滋味有多么寡淡了。80年代中后期稍微开点后门，就可以买到光明牌的听装全脂奶粉了，我吃过几听，但袋装的依然紧张。
后来又有了无需凭证购买的进口奶粉“荷兰乳牛”，但价钱要比光明贵得多，只舍得买给婴儿吃。进口的奶粉可以直接用开水冲调而不结块，比较省事，而国产奶粉是要先用少许冷开水调成糊状，然后再加沸水稀释的。我家的孩子好象没那福份，吃了进口奶粉“上火”，脸上起疹子还便秘，所以剩下的多半是我吃了。
拿到这袋新西兰奶粉，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买过奶粉了。我对奶粉最早的记忆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家里为我“出痧子”准备的那听“红星”牌奶粉，一直记得罐头上那只光芒四射的红五星，而且很早就知道有个地方叫“安达”。
母亲生我没奶，我是靠米汤和各种杂牌奶粉度过生命之初的。我们家以前有许多小木盒，大人说各地的亲戚排长队为我抢购奶粉，然后邮寄过来。来自黑龙江安达乳品厂的“红星”牌奶粉是几年前特意留下来准备应急的，眼见得存放的时间太长，灾难也逐渐过去，就决定开了给我吃。
我到现在还依稀记得，那天父亲用菜刀撬开铁皮罐后，很神圣地舀了几勺奶粉在杯子里，用开水冲了给我吃，那真是我记忆里最香的东西了，之后的各种奶就算加了香精也无从比拟。农场的牛奶尽管极其香浓，但感觉和那听红星奶粉也不是一种“香型”。
香味稍微接近的倒是非典那年春天，我被滞留在广州火车站那几天买的一袋三鹿甜奶粉，觉得既有蛋白质又有糖分，当茶饮挺好。之前有位做奶茶的朋友告诉我，做奶茶用三鹿甜奶粉最好，价钱便宜又最香最浓。但哪里知道其实是靠三聚氰氨充当蛋白质达标，没多少营养对身体还有伤害。不过我也只是当茶喝没有当饭吃，估计也没多少伤害。
农场放牧队的牛奶至少到80年代初还有，记得那时放暑假回去，傍晚放牧队的手扶拖拉机载着一桶桶煮熟的甜牛奶到医院的家属区来，几乎是半卖半送的“爱国奶”。负责卖牛奶的是胡永辉同学，见我母亲也去买“爱国奶”，那简直就是钢精锅子有多大就舀多满，弄得我倒有点不好意思。
单位里订的牛奶清汤寡水，没喝两年就不订了，那年头上海还流行入冬了买袋光明奶粉，晚上睡前冲一杯喝了暖胃助眠，本身我就喜欢，所以也不能免俗。那时买奶粉倒也简单，就是黄颜色包装的光明牌全脂奶粉，没什么花里胡哨的各种成分奶产品，口味始终如一。
不知从哪一年起，进超市居然找不到那种黄袋的光明全脂奶粉了，货架上尽是外国、外地各种的配方奶粉，有给不同大小的婴儿吃的、有加钙或各种维生素给老年人吃的、有补充叶酸给孕妇吃的……都针对特定的消费人群，好象没我什么事。
超市里奶粉铺天盖地，锲而不舍、永不言弃，我总算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已经改成蓝色包装的光明全脂奶粉，虽然产地在黑龙江，“小样，你以为换了包装我就认不出你了？”买了一袋回家，心中还有小小的得意。
回家冲了一杯，只吃了一口就感动得要哭，不禁唱起那首凄婉的歌：“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再喝一口还想唱，满口的东北大豆味：光明大哥，我喝的到底是全脂奶粉、还是全脂豆粉呀？你不会也用豆脂代替奶脂，赶超脂肪含量吧？如果我衷情大豆的芬芳，会去约“维维”的，何必众里寻你千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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